永远怀念殷之文先生(黄仲臧)
殷之文先生离开我们己有十三个年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但先生的音容笑貌常常会浮现在我的眼前,特别是他那爽朗的笑声,更是不时地回响在我的耳际。人未到,笑声先至,这是先生特有的品性,扬名硅酸盐所内外,甚至到了海外。Prof. Laughing是伊利诺伊大学(UIUC)陶瓷工程系对先生的呢称。他为人和善,常说的一句话是,受人所托,终人之事。言行细节可见他的为人处世!
我曾有幸与先生有较多接触,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他来到上海科技大学给我们本科生上专业课,直到他仙逝,前后长达40多年。特别是在文革后期,1971年前后先生获得“解放”,重新作为一个普通的科研人员后,我们在一起工作了较长一段时间。初夏及仲秋时分,中班结束,夜色已深,走出冶金所大门,沿着愚园路自西向东,在梧桐树荫下迎着微风,我推着自行车,与先生边走边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先生获得“解放”时,被安排在压电陶瓷小组,我们平时在四室新老工艺室工作,中午则在新工艺组里一个小办公室休息,此时大多只有先生和我二人,往往是天南地北,无话不聊。先生是学术权威,又是解放初从美国回来,文革时期受到极大冲击,甚至有一段时间失去自由,被关押在原条件处(现资产管理处)的楼梯下,半暗的低矮房间里,工资被扣,只发生活费。被“解放”后,根据政策,被扣工资要补发,我印象中好像总共有2万多元人民币,专案组的杜永安师傅几次三番来劝他领取补发工资,並说:“你钱够用了,还要替孩子们考虑。”先生回答,孩子有手有脚,可以自立,钱多了反而害他们。杜师傅又称:“你又不是党员(不能做党费),上交到哪里?”先生只能说,那就支援越南人民抗战(当时中国大力支持越南人民抗美)。这些对话,令我十分震憾,这是何等高尚的境界! 那时2万元人民币是个天文数字,普通人工资每月才几十元人民币,2万元几乎是一辈子挣的数目呀!对利如此,对名呢?他七十多岁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后,曾对我说,他不会东奔西走,托关系,找门路,来争个院士当当,但有人推举了,也不会回避退让,而是坦然地承担起责任,尽力做好院士的工作,凡事都应顺势而为!所谓的“天下熙熙,皆为利而来;天下攘攘,皆为利而往”,社会上少数人争名逐利的歪风邪气在他身上连影子都看不到。他淡泊名利,令人肃然起敬!
在文革期间,先生被剝夺了正常工作的权利,科研工作受到很大摧残,一俟得“解放”,先生马上满腔热情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去,当时急迫需要了解本专业国外发展动向,先生提议去上海科技情报研究所查阅资料,当时查阅方法是先从化学文摘(CA)查得相关文献的摘要,然后向情报所索要相应文献的显微胶卷。在近乎空空荡荡的暗室环境里,用类似光学显微镜的装置阅读显微胶卷上的文献全文,真是大海捞针,有时整天会一无所获。先生那时年过五旬,但总是鼓励我不要泄气,如找到一些有用的文献资料,他会兴奋不已。这些资料对当时科研项目的开展有一定的作用。一段时间后,由先生牵头,增加了查找文献资料人员(如王鸿、郭演仪、陈至立、李培俊等)。这些文献资料后来被译成中文,编撰成《铁电材料及其应用译文集》(1—4集)。先生的努力填补了当时科技文献资料的缺失,大大促进了科研项目的顺利开展。这些译文集中的一些文献资料和数据在20年后仍有参考价值。那时,先生还和我一起到福州路外文书店去淘书,今天我家书架上的一些外文版的经典著作,如Piezoelectric Ceramics、Ferroelectric Crystals等都是那时淘来的。这些书非常切合专业,几乎可以当作工具书用,对工作帮助很大。殷之文先生还精心组织国内的学者教授,撰写了由他任主编的《电介质物理》一书。该书是凝聚态物理领域一本重要的著作,出版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受到了读者的欢迎。二十一世纪初,根据最新学术进展,该书又作了较多补充,获得了再版。这本书的第一、二版先生都赠送给我,並在第一版精装本的扉页上写下了:“仲臧惠存,殷之文,1990. 10. 24.”的字样。这两本书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架上,每当专业上遇到问题时会经常去翻阅,它对我很有用!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通过了当时国家高教部的公派出国人员英语选抜考试(EPT)后,由先生推荐去美国伊利诺伊大学(UIUC)陶瓷工程系当访问学者的,是严东生先生和殷之文先生离开那里约三十年后,第一位去那个系的中国大陆学者,那时整个系沒有一个华人血统的人,我整天与外国人在一起,说的是英文。临行前,先生曾给我一些忠告,我都牢记在心里。与严、殷二位同辈份的留在伊利诺伊大学的华裔著名教授,如机械系的赵佩之先生、航空航天系的严希孟先生,还有电气电子工程系的Lo(大概是罗)先生等,对严东生先生和殷之文先生的学术和人品评价都很高。其中一位对我说,只要殷先生到芝加哥,就调整上课时间,驱车120英里去接他来厄巴纳(伊利诺伊大学所在地)。我就是头上顶着他们二位的光环去伊利诺伊大学的,占了不少光。到系后没多久,我到伊利诺伊大学陶瓷系的信息和照片就被刊登在了《美国陶瓷学会通报》杂志1983 年2月期上,美国同事戏称:Now you are a big man(你现在是名人了)。我的导师 Prof. Payne 对我也不错,多次安排我出席专业会议,并在美国陶瓷年会上作学术报告,使我受到锻炼,开扩眼界,也结识了一些同领域的专业人士,受益匪浅。在group meeting(小组会)上他还说:Mr. Huang,you can be my graduate student(黄先生,你可以做我的研究生)。当时,对一些公派留学生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但我牢记先生说过,不要当研究生,按时回来。我婉拒了Dr. Payne的善意,回答说,我年龄大,不适合当研究生。当时,同组的一位马上说,我年龄比你还大,不是还在当研究生嘛。Urbana一Champaign (厄巴纳一香槟) 是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上一个普通的双子小城,宁静而美丽, UIUC是具有150多年历史的美国著名大学,校园树木郁郁葱葱,绿地如茵,陶瓷工程系学术氛围浓烈,几乎周周有seminar (专题报告会),实验设施先进齐全,特别是MRL (材料研究实验室),图书馆藏十分丰富,借阅也很方便,是非常适宜於学习和研究的地方。二年在伊利诺大学的访问学者到期时,我还是准时回来了,離开前,陶瓷工程系的系主任 Prof. Clif Bergeron 还特地请我吃饭,Dr. Payne也参加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愉快地谈及了殷之文先生一些往事。Dr. Payne 也专门为我举办了一个 Party 以示欢送。我在UIUC的一些台湾来的朋友得知后非常震惊,系主任竟然会请一位普通的留学生吃饭!我很清楚这是我借了殷先生在那里的名望而得到的。回来后先生听了也很高兴!上世纪九十年代,Dr. Payne 来上海出席光学方面会议,我去天马宾馆看他,他邀请我再去那里工作一段时间,当时“八五”攻关项目在身,无法成行。两年的伊利诺伊大学工作,在专业知识技能以及对美国社会的了解方面,收获都是不小的。无论我出国工作还是在硅酸盐所工作直至退休,在科研中取得的一些成绩无一不是在殷先生的指引、鼓励和关怀下完成的。我是托了他的福,内心始终非常感谢先生对我的培养和提携。
华罗庚先生也曾在伊利诺伊大学数学系当教授,与殷先生相识,文革期间,华先生来上海科学会堂推广通筹法和优选法,我被所里派去听此讲座,期间,华先生来我们小组,得知我来自硅酸盐所时,特地问起殷之文先生的情况,我告知称:他还好。其实此时是先生很困难的时候。华先生满意地说,那就好。华罗庚先生在那样形势下都还记得殷先生,可见他们之间的真挚情感和友谊,这令我非常感动,难以忘怀!
我在工作中,曾与冶金所的几位老科研人员合作,有一位既是研究员又是离休干部,后去贝岭公司当总工程师的。21世纪初,我承担的上海贝尔公司PTC程控电话交换机二级保护陶瓷元件的项目,需要开一个论证会,请殷之文先生挂帅,当时他身体很虚弱了,为了科研项目,他是带病参加的,会议结束连主办方的饭局也没参加。冶金所这位老先生事后对我说,殷先生真是冶陶所第一好人。可见先生人品(对工作的认真负责的态度)是人所共知的。
正如严先生女儿严燕来教授所说,严、殷二位是五十多年挚友。严先生在殷先生七十五岁华诞庆祝会上曾说过,他们两人能这么长时间和谐共事,与殷之文先生的为人有很大关系。殷先生对严东生先生也极为尊敬,他多次对我说,他是不能与严先生相提并论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殷先生将家搬往淮海路住所,把愚园路住房让给严先生一家。事前殷先生多次对我说过,他最讨厌搬家了。但因严先生需要,他二话不说,马上搬走。搬家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去他家看看,正巧先生全家外出,只有阿婆(老保姆)一人在。阿婆对我抱怨说,先生搬家前特地把米缸的米买满了,还放上好多鸡蛋,厨房间的用具以及房间窗帘等全部留下来了,这些东西在刚搬到这儿的新家也立即要用的。后来与先生聊起此事,先生说,这样做可让严先生少些麻烦,很快能正常生活。细微之处见精神,他就是这样时时处处地想着别人!
那位阿婆来自青浦,到先生家几十年就没离开过。文革期间,造反派多次要她离开,威胁她不要为反动学术权威服务,但阿婆就是不肯走。阿婆对我说,先生一家人对我这么好,怎么舍得离开他们呢?殷先生把老保姆视为自己的家人,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的!
殷先生作为一个学科带头人,也是站得高、看得远、高瞻远瞩,具有战略眼光的人。七十年代后期,他开始全面负责四室的科研业务,面对文革结束不久,科研百废待兴的局面,他果断地安排我和顾文荣进行与四室专业相关的六个项目的国内外动态调研,最后经多方讨论撰写的调研报告后,才确定把PTC陶瓷和铁电薄膜两个项目作为四室新的研究方向。我参加了PTC陶瓷项目的工作,先生对这个项目,前前后后倾注了不少心血,曾作出了长期的全面规划。九十年代,此项目就被国家科委列为“八五”攻关课题,并由硅酸盐所牵头负责(另有清华大学、华中科技大学和武汉理工大学三个单位承担了其中部分子课题),可见先生在科学上的远见卓识!后因被所里调去主管闪烁晶体等项目,先生才不得不离开四室。当时我被所领导指定为PTC陶瓷“八五”攻关整个课题的具体负责人,担负起了代表课题组向国家科委的申请(包括项目的可行性报告的撰写)、汇报、答辩及最后的总结等任务,经过各单位的参与人员的共同努力,这个项目按时完成。殷先生建议设置的这两个项目,在四室都持续了20多年,对功能陶瓷的专业发展,促进国民经济繁荣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尽管锗酸铋(BGO)等闪烁晶体刚开始他并不很熟悉,但他虚心好学,善于思考,妥善调动参与人员的积极性,这些项目在他主持下都完成得很出色,在国际上赢得良好声誉,得到丁肇中教授的称赞!特别是铌镁酸铅一钛酸铅弛豫型铁电晶体这个项目,是美国通用电器公司(GE)慕名主动找到殷先生而立项,并由GE公司提供启动经费,由殷先生组织团队开展工作。这一项目能成功合作,是与殷先生的人格魅力和在人工晶体上的影响力分不开的。
殷之文先生作为老一辈的科学家,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任劳任怨为硅酸盐研究所工作了数十年,为中国功能陶瓷和人工晶体的发展作出了极大的贡献,为大家所公认! 清华大学、西安交通大学、中山大学等的一些著名学者对殷之文先生都非常尊敬。国外的许多同行,如美国宾州大学的L. E. Cross、R. E. Newnham、伊利诺伊大学的 D. A. Payne 和日本东京大学中村辉太郎以及原日本湘南工科大学的岡崎清等著名教授,都与殷之文先生有着良好的关系。殷之文先生逝世后,在专业的会议上还特别纪念他!
他的对事业执着、淡泊名利、虚怀若谷的高尚精神境界以及助人为乐、与人为善的处世态度,深深地感动着我,激励着我,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他是我名副其实的事业领路人,为人的表率。王评初研究员也经常说,殷之文先生对他的帮助很大,行事豁达大度,品德高尚感人,是大家都十分敬佩的!我们要学习他,也会永远怀念他!
今天我们纪念殷之文先生,始于他的善良,敬于他的才华,久于他的人品。希望能学到他的高贵品德,在今天各自的位置上尽力对社会多做一些有益的好事善事,为实现伟大的中国梦而一起努力奋斗!
谨以此文缅怀殷先生!殷之文先生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本文撰写过程中,王评初研究员提供了很多信息,并提出了很好的建议,作者对此非常感谢!)
作者陪殷先生接待来访美国伊利诺伊大学Prof. David A. Payne (UIUC)